Soul.X

『你似春风百花闻 一掠山河万木生』

【冻7两周年暨63开赛助威24h|02:00】月儿弯弯

是乡土但不完全乡土的paro。

流水账文学,同性接受度较高设定,全文本名预警,前后文风可能有点差异,疑似烂尾.JPG

全文1w+ 语法错误和ooc是我的 和和美美是他们的

希望您看的愉快!



1

城里来个小少爷,是村长早年在外读书时的挚友的孩子。

大伙一大早便看见村长候在路边等,村民们探头探脑地在周遭围了一圈,随一阵黄土漫天,一辆汽车摇摇晃晃地开了过来。

这一段路没修,上头光是黄泥和一些大石块,坑坑洼洼的光走都不好走,难为这车还能进来。

车刚停稳,便从后座上上跳下来一位粉雕玉琢的男娃娃,瞧着十一二岁模样,一张小脸被颠得煞白,扶着车门半天没缓过神来。

村长蹲在一边给他拍背顺气,又递上几颗梅子解腻,那小孩缓些过来,探着身子到车内去拽了个手提箱出来。车将人送到是一下也没停,又晃晃悠悠地开走了,村长一手牵着那人,一手提着箱子把他带回了家。

村民们张望了一会,也就散了各自下田去。

2

村长家有一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子,那天大伙去看热闹,他偷了个闲躲家里头睡懒觉,等他爹牵着那娃娃回来,还没进门就大喊了一声辉子,他翻了个身,不以为然地挠挠头想继续睡着,冷不伶仃清醒过来,猛地一下弹起身,抓起一件衣服随意披上身就跳下了床。

他爹刚好牵着小孩到前厅,看见人过来了招招手把他叫过去,低下头轻轻摸了摸那娃娃的脑袋:“小顺,这个是哥哥,叫云辉,邹云辉。”而后抬头看着他,刚刚的温柔是一点不剩,阿爹咧咧嘴,一副嫌得不行的样子:“辉子,这是弟弟,添顺,增添的添,平顺的顺。”

邹云辉刚睡醒,那脑子是不太清醒,他愣了愣,看这娃娃细皮嫩肉,圆眼鼓腮,活像年画里走出来的小娃娃,玉雪可爱。很是认真地思考着自个儿哪来的这好摸样的便宜弟弟,挠了挠头,试探性地看着他爹问:“邹添顺?”

“何添顺!”邹老爹一阵语塞,随即怒目圆瞪,举起巴掌就朝着邹云辉脑袋招呼了几下,邹云辉抱头哀嚎着蹿走,一回身就看见何添顺从老爹身后探出个脑袋,抿着嘴笑。

亮晶晶的眼睛弯成了月牙,是两弯亮晶晶的小月亮,瞧上一眼只叫人看直了眼睛。

邹老爹领着何添顺到了里屋,阿娘刚收拾好一间屋子,是原本邹云辉放杂物的小房间。跟在后面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小子不乐意了,挽着袖子蹲在门口置气,阿娘从厨房里头出来,笑了他两句多大个人了咋还这幼稚,说着摸摸他脑袋,给塞了一块白糕。

领了米糕的邹云辉顺杆爬又要了块糖,揣着吃的晃晃悠悠地就出去找村里的小子们玩去。

他得说,他家来了个年画娃娃一样漂亮可爱的小弟弟。

傍晚他玩完了回家,阿爹早早在门上挂了黄澄澄的灯怕他迷路,灯下有个何添顺搬了把小凳儿坐着,怀中抱个小巧竹筐,一看就是出自邹阿爹之手。等邹云辉走进了看,里头装着阿娘养在院子里一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抱着花的小孩脑袋靠在门框上,一点一点的在打盹。

邹云辉蹲在他面前,盯了一会,伸出手揉面团一样地揉搓着何添顺的脸。

何添顺的脸白白嫩嫩的,像过年阿娘蒸的白面馒头,热腾腾,软乎乎的,就是不知道会不会一样的又香又甜。

“嘿,起床了。”邹云辉又捏了一把他小脸,何添顺吃痛,迷迷瞪瞪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细细地嗯了一声,慢悠悠站起来,邹云辉顺手把他小凳子拎起来大步走到前面,何添顺抱着花篮跟在他后头,半睁着眼睛聚不上焦,脚下一步三拐,眼瞅着就往院子墙上撞,邹云辉眼疾手快握着他手一把把人拽了回来。

何添顺的手也是热腾腾,软乎乎的。

邹云辉牵着小孩进了大堂,阿娘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听见俩小孩进门的声响抬头望过去,不自禁噗嗤一声乐了出来,同时邹云辉也迅速地撒开牵着何添顺的手,蹿到阿娘身后。

何添顺还没反应过来,踮起脚尖把花篮放到案上去,又摇摇晃晃的走到餐桌前,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要多乖有多乖。

娘俩乐了好一会,邹阿娘才走进后厨给人拧了一把湿毛巾,而邹云辉则顺着小门溜到院子里。何添顺还没太清醒,愣愣地接过阿娘递过来的毛巾,懵懵地抬头看着她。阿娘轻轻点点侧脸,何添顺不明所以地拿毛巾在脸上抹了两下,蹭下几道泥痕。

他猛地清醒过来,毛巾在脸上快速地抹了几下,又低下头看看被邹云辉牵过的手,上头还残留着一点脏兮兮的痕迹。

那天何添顺气得一晚上没搭理邹云辉。

2

俩小孩差不多大,邹老爹就给安排了一块上学。

第二天,何添顺起了个大早,穿着带来的细棉小褂,给自个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端坐在桌前。邹阿娘刚择了菜从后厨端盆出来打水淘米,见着了何添顺,笑盈盈地从堂前案上拿过一个白色麻布小包递给他。

小布包是白底的,里头做了衬,边上绣了几朵浅紫色,嫩粉色的蝴蝶花,带子上还坠着个手打的小穗儿,简简单单,又精致可爱。

何添顺眨眨眼睛看向阿娘,小手搭在布包上不知该往哪儿放,阿娘弯着眼睛朝他笑了笑:“给你的,辉子也有一个…”她抬头看了一圈,指指丢在厅里太师椅上的一个浅褐色麻布包:“喏,这死孩子丢那呢,等会找不着又得念…啊对了,小顺能帮我去叫一下辉子么,他估摸着还没起床,一会你们得晚了。”

何添顺眉眼弯弯地收好布包,一口应下,一路小跑着到了邹云辉房前,轻轻敲三下木门:“辉子哥,辉子哥,起床了辉子哥,要上学了。”

叫了两遍没人应,正巧邹老爹蹬着车从矮篱墙外过去,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瞧,眨眨眼睛笑得有点不怀好意:“小顺啊,叫辉子你得进门去,在外头叫他能醒,但是不会起的。没事儿,你只管撩他被子去啊。”

何添顺眨巴眨巴眼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认真地敲了一遍门:“辉子哥,我进来了喔。”

等了三秒没人吭声,何添顺就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邹云辉的房间很暗,摆在角落的床上还挂了半垂下来的帘子,只能依稀看见床上有一团鼓起的影子。

何添顺蹲在床边,轻轻地推了推邹云辉:“哥…起床了,我们要迟到了都。”

床上人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翻个身扯着被子盖住了脑袋。何添顺又坐上床推推他,小声说了句辉子哥该起了。

反复拉扯好几回,邹云辉似有些不耐烦地掀开被子,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勾着何添顺的肩膀就把他往床上带。何添顺一惊,还来不及反应,就跟着人动作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棉被恰恰好落下来盖在他俩身上。邹云辉一条腿跨到他腿上,两只手紧紧扒着他肩膀,像树獭一样挂在何添顺身上。

“别动,再一会…”邹云辉蹭蹭何添顺颈窝,小声嘀嘀咕咕。

邹阿娘进门看见的就是这一副场景,她眉梢一扬,快步进去一掀被子,刚刚还和周公难舍难分的邹云辉一把撒开何添顺跳下床,拽过挂在床边的衣服,跑到边儿角落上去换。

何添顺坐在床上有些愣神,邹阿娘捂着嘴笑笑,顺手揉把他脑袋,捏捏人面团一样的小脸,将刚刚从篱边拽来开得正好的小花别到他耳边。

何添顺生得娇嫩,配着小花看得直教人欢喜,一旁邹云辉速速的换好衣服,洗漱完过来,也探头探脑上来凑热闹般揉了一把。

何添顺的头发不算细软,但也没多硬,像春日的新草一样扎在手心,有点痒。邹云辉想着。还是他的脸比较软。

3

邹云辉本来想这小少爷估摸着在乡下学校里待着不舒服,不成想那人混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没过几天学校里到处都能称兄道弟了。

混熟了心情好得很的何添顺穿了他带的那件月白色小袄去上课,在邹云辉胆战心惊的目光下与班上横飞的墨水和铅笔相安无事了一整天后,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小少爷的衣摆蹭到了边上马炳林放在桌角的墨盘儿,小瓷盒落在地上发出咔哒一声脆响随即四分五裂,而墨渍在何添顺衣角迅速晕开了一块黑色的痕迹。

“我giao!幻贺!你有毒吧幻贺!”何添顺急匆匆从包里拿出布去抹那块污渍,结果将给它胡乱地抹上了更多的地方。。

幻贺是马炳林小名,才混了几天这给人家底都打听到了?邹云辉靠墙站着看他们闹,本来是没想插手劝架。

可眼瞅着何添顺眼眶开始发红,对面马炳林也手忙脚乱地一副急得快哭了的样子,就这样俩人还在拌嘴,你一言我一语地嘴硬扯皮。邹云辉听得头大,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勾了勾何添顺的指尖:“我回去给你洗…肯定给你洗干净的啊,别哭了行不行。”

同样鬼使神差的,何添顺愣愣神,答应了。

晚上,月亮明晃晃的一轮挂在夜空,何添顺脱下来的小袄放在门口的竹凳子上,邹云辉拎了个木盆和小马扎,打了水,往院子中央一坐。

小袄不知道什么料子,摸在手上,细细软软。

隔壁房门咔哒一声被打开,门缝里悄悄探出一个脑袋。

“还没睡啊。”邹云辉抬头撇了他一眼,手上把皂荚擦上墨痕,想了想,放柔了力气给人轻轻揉搓。何添顺小步跑过去蹲在他面前,轻轻地嗯了一声,双手搭在膝盖上,睁着圆圆的大眼睛,歪头盯着水面上浮着的衣料。

墨是自家做的,随便洗洗就掉了,邹云辉把那片衣摆往人面前一摊:“喏,洗干净了。”

何添顺又小小声地嗯了一下,低头蹲在那儿不吭声。邹云辉把小袄往杆上一晾,回头听到了滴答滴答的水声。

咋了这是。何添顺闷声蹲在那盆边上,小手紧紧攥着腿前的一片布料,紧紧咬着唇,泪珠儿从脸上一颗一颗接着往下滚,落在水面上。

“哎,不是,你哭什么啊,我不是给你洗干净了吗,等它干了看不出来了,嘶,你别哭啊。”邹云辉把手在衣摆上抹干蹲到他边上。

“我…我想我父亲了,这是我父亲来之前带我的衣服…我想我父亲了…他说很快就能来接我的,他都过了好久了好久了还是没来。”

“什么?”

何添顺的声音闷闷的,夹杂在秋日的晚风里,像小虫呐呐,不怪邹云辉,着实是听不太清。

这小半个月何添顺又安静又乖,没提过一句想家里人,背地里阿娘老犯嘀咕是担心这孩子,邹云辉路过的时候听了阿爹说何添顺家里出事了,挺厉害的了才把他送过来,爹娘私底下也叫邹云辉好好让让弟弟,疼着他点。

那些平时不会在意的记忆猛兽一样扑上来,乱糟糟的也叫人理不清头绪,只是何添顺撇开他胡乱抹了几把小脸,又低头跑回了房间。

邹云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跑走,也进了房间,躺在床上想了老一会,阿爹阿娘的话和何添顺的模样在脑子里头过了几遍,他一拍脑门得出结论。

他想家了啊这是。

4

第二天俩人上学,邹云辉往何添顺手心里塞了一颗水果糖。

晚上,何添顺往他桌上放了一颗龙须酥。

5

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来得很早。

是夜,邹云辉点了昏昏暗暗的煤油灯,书桌靠着窗,窗紧关着。外头还在扑簌簌地下雪,他低着头坐在桌前摆弄从村东头的木匠爷爷那儿讨来的废弃零件。

这时,一个矮个人影在他窗外来回走了几遭,最后停下来,被烛光映出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在窗纸上。

叩叩。邹云辉支起窗棂,门外是何添顺。怀里抱着一个枕头,眼尾,鼻尖,指节被凛冽寒风冻得通红,看起来好不可怜。

外头还在下雪,远远的山边是蟹壳青和墨蓝色交融出的天空,风不大,已经渐渐缓下来了。

“太冷了。”他吸吸鼻子,两排小贝壳一样的牙齿止不住地碰在一块儿,咯咯作响,眼睛里含着一点点泪花,惨兮兮地看着邹云辉:“我晚上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两个人可能会暖和一点…”

何添顺身子骨弱,打小养的金贵,在家过冬的时候什么火盆毛披一股脑往他房里堆,生怕冻着这宝贝小少爷,邹阿爹阿娘知道他娇气,给他房间铺的床比邹云辉房里要厚上不少,门窗都糊得严实,耐不住他体寒,窝了好一会还是睡不暖那一床被子,在房内辗转了半晌,模模糊糊睡着了冷不伶给冻醒,才咬咬牙下定决心过来敲了邹云辉窗户。

他听阿娘择菜时候说起邹云辉身子热,打小过冬没挨过冻,往年阿娘冷了都喊他过来暖手。邹云辉想着是何添顺,也没顾着自己向来不习惯和人睡,点点头,几步快快地过去拉开门闩。

人和冷风一起过了邹云辉身边,何添顺像猫一样一咕噜扎进被子,把自己团成一个圆球,再冒出毛茸茸的小脑袋,眨巴眨巴大眼睛看着邹云辉,伸出小手拍了拍身边被褥。

那些个儿还没玩明白的零件忽然之间没那么有吸引力了,邹云辉草草地收拾好书桌,脱了外衣跟他钻进被窝。

何添顺浑身都冷,邹云辉偏生又像个小火炉。

等小孩冰凉凉的手脚悄悄地往邹云辉身上贴,俩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何添顺整个人埋在被子里,闷闷地嘟囔着你怎么这么热啊。

邹云辉沾床就困,他摁了一把何添顺脑袋往自个儿怀里头埋,迷迷糊糊说着你不是冷,那贴近一点不是就不冷了。

俩人身子紧紧贴着,何添顺身子微微蜷了起来不大动弹,邹云辉是大咧咧地把手搭在他身上,几乎是将何添顺整个人搂着了,渐渐的,何添顺被风吹得发凉的手脚都开始回暖。

第二天早上,邹阿娘叫他俩起床,推开何添顺房门没看见人,回身一进邹云辉屋子,就看见床上俩小孩抱在一块睡得小脸通红,像两只小猫仔。

阿娘没忍住,捂着嘴偷偷乐了。

晚上,阿娘给他俩一人做了一只小猫布偶。

6

一回生二回熟,次日晚何添顺再抱着枕头出现在邹云辉窗前,眨眨眼睛带着期盼和祈求望向他,邹云辉给人看迷糊了,一开门,何添顺又钻上他床。

到后来,何添顺干脆不敲窗户,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就进邹云辉房间,而邹云辉也见怪不怪地晚上自个床上钻进一怕冷小孩。

再后来何添顺直接将枕头留在邹云辉房间,除了拿东西自个儿房间也不怎么进,洗漱完就钻进邹云辉屋子里。

男孩们总是满嘴跑火车,什么玩笑也开开,村里那些家伙知道了这事开玩笑地打趣何添顺你是辉子哥的童养媳吧打小养在屋里的那种。

邹云辉听了,扬扬眉毛没想什么,只是身边的何添顺耳尖红得厉害,看起来好像气得不轻,就懒洋洋地朝他们挥挥拳头:“说什么呢。”

童养媳吗,应该不算吧。何添顺想着。自己是家里头最小的,哥哥姐姐多,小时候天冷了也是会一个间里头睡觉,有时候上学回来给自己带点小零嘴小玩意也是常有的事情,是童养媳吗?不能算吧,不能…算吧。

何添顺捏着他的衣角,耳尖无端地红得更加厉害了。

7

过年的时候阿爹阿娘给了他俩一人一个大红包,邹云辉就拉着何添顺出去逛庙会。

马炳林和叶日茂在路口等他俩,一人穿得圆滚滚的,好像一只小熊,另一人戴着顶白色毛绒虎头帽,小脑袋一点一点地犯困。

庙会上挂了一条街的灯笼,远远望去,像是天上的银河流进了万家灯火。

四人逛了几圈,听了年戏,不等天色大晚,就结伴回去了。

因为没买到的莲花灯而有点闷闷不乐的何添顺晚上收到了邹云辉做的小兔子灯,作为回报,睡前把从马炳林手上抢来的白米糕给了邹云辉。

邹云辉馋白米糕有一晚上了,又故作成熟地不开口,看见何添顺给他递,乐乐呵呵地又摸出个之前练手做的小鸟木雕送给他。

邹云辉很喜欢给何添顺塞点小玩意,小零件拧的花,会动的小雀,几颗舍不得吃的糖块,几块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磁石,山上的一把野栗子,跟爹娘下个田埂也要揪两朵小花来给何添顺拧个花环。

平心而论,邹云辉对他很好很好,不同于爸爸妈妈的好,不同于阿爹阿娘的好,不同于哥哥姐姐的好,是特殊的,独一份的,说不明白的好。

算得上是何添顺很喜欢的好。

新年快乐。何添顺握着小鸟木雕,看小兔子灯里头的烛火摇摇晃晃地熄灭,耳畔是邹云辉绵长的呼吸声。

晚安。

8

开了春天气转暖,何添顺就从邹云辉的屋子里搬回了自己房间,每晚邹云辉看着空荡荡的床,觉得自个儿心底也有什么空落落的。

9

夏夜雨声急,时不时的闪电映得门外树影更是狰狞可怖。

轰隆隆雷声又一阵阵传来,何添顺缩在被子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在被子里滚了几遭,才下了决心走到邻着邹云辉房间的墙边,轻轻叩了叩:“辉哥,辉哥,你睡了吗辉哥。”

邹云辉随口应了句还没,就听见隔壁传来一阵哒哒的脚步声,随后房门被敲响,门外站了个抱着枕头的何添顺,小孩看见他开门,歪歪头,眯着眼睛笑了笑。

邹云辉不止一次看见他这样笑,在和阿娘讨糖吃的时候,缠着阿爹做小玩具的时候,在想到镇上赶集的时候。

这次想干什么。

何添顺看着他,眨了眨眼睛,邹云辉也就跟着他眨眨眼睛:“怎么了。”

“辉哥,我今晚可以和你一起睡吗,”何添顺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轻轻拜了拜:“我,我房间里面进虫子了…”

何添顺怕虫子这事打他来第一天邹云辉就知道了,没多想,邹云辉从桌前站起身,用行动在问他虫子在哪我帮你打去。

何添顺一时语塞,领着他进了房间,支支吾吾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邹云辉在里头兜兜转转找了一圈也没见着,回头正想说你睡吧它估摸着今晚不会出来了。

这时一道闪电刺刺地划过天空,映得邹云辉身后窗外的夜幕像惨淡毫无生机的白昼,随即雷声隆隆地来了,吓得何添顺冷不伶仃一哆嗦:“辉哥今天晚了要找不着了…”

邹云辉看他模样心下了然,拉着何添顺转身回了房间,说着困了不管它了明天再说云云。

初夏天最是闷热,房间里头活像个蒸笼似的,何添顺睡不安稳,皱着眉头止不住地翻来覆去,结果倒把邹云辉闹醒了,男孩坐在床上,有些气闷地转身捏住另一位的鼻尖,捏了捏又松开力气。

换了别人邹云辉也就不管什么地把他闹醒了,但这是何添顺,打不得买不得说不得动不得的何添顺。之前吵架的时候还试图讲道理,结果人一瘪嘴一撇眼,泪珠子就噼里啪啦往下掉,邹云辉好说歹说地哄了好久,总是在阿娘和竹鞭一起来之前把人哄好了。

邹云辉叹了口气,下床去支起窗子放下窗纱,雨带来的凉风带走了屋内燥热的空气,何添顺抱着被角,拧在一块的眉间松开,咂咂嘴,安安稳稳地睡着。

窗外不合时宜地传来了蝉鸣,似是那只小虫就躲在檐下窥伺嘲弄,雨声滴滴答答地渐渐小了,一派万物寂寥。

莫名其妙的,邹云辉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

10

少年心性岁岁长,就好像一晃神的功夫,俩人就长到了十六岁,十六岁是个小分水岭,在它之后意味着比以往更多的自由和更自由的未来。

不,比起那些个,青春期的情感悸动倒是先来到了。

邹云辉长得高大结实,表面端着沉稳可靠,村里头每天都有小姑娘在他家路口侯着等一场偶遇,或者是往他学校柜子,抽屉里头塞米糕,塞小花,有那么点文采的就写两句诗给他,邹云辉本人是吃的用的充公,花花草草回归大地,情书小诗看两眼就交给老师。

木头,一种邹云辉的别名。

有打小一块长大的兄弟看了羡慕嫉妒的牙酸,十几岁的姑娘会捯饬自己,比小时候灰头土脸的模样好上太多,颇有几分诗上写的“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那水灵模样。

那张家姑娘清秀,这吴家姑娘娇俏,有孙家姑娘艳丽,你到底看不上他们哪儿了。

邹云辉正在过道上等何添顺下课,升学之后分了班,打小一块的他俩这回被分到了不同地儿,偏生何添顺那班上老师唠叨爱拖课,他等得本就有点儿不大耐烦,偏偏那几个小子凑过来讨嫌,小眼睛斜斜睨了一遍跟前站着的几人,一仰头背靠上墙,咧咧嘴:“俊?我操,不是,什么姑娘再俊,能俊得过何添顺啊?”

女孩子们的弯弯绕绕难猜得很,光是何添顺那小子就已经八百个心眼儿了,伺候他就他妈够了好吧,再来个?算了算了,这都不嫌麻烦的。邹云辉暗暗腹诽,再说,阿爹阿娘说了不让太早耍朋友的。

“好小子!”下了课的何添顺拐过墙角一下蹦跶到他身边,亮晶晶的眼睛瞪得圆滚滚,毫无威慑力地挥了挥小拳头。

什么叫比姑娘俊啊,会不会说话啊邹云辉,好你个邹云辉,好小子,背着我说坏话是吧,被我发现了吧,好小子。

邹云辉有些心虚的摸摸鼻尖,挥挥手说声走了走了,身边唏嘘起哄声此起彼伏,何添顺才后知后觉上有哪不对劲,捏捏衣角,扯扯唇角,匆匆跟上邹云辉步子。

田埂上,何添顺歪着脑袋问他你真的觉得我像女孩子?我比女孩子漂亮?

邹云辉挠挠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嘴上说着怎么会啊我那是夸你长得好看好吧,我那是夸你啊不是,怎么了?

身边的人忽然停了下来,邹云辉像小时候一样去拉他手,都被何添顺气恼地甩开了,自顾自往前走去。

漂亮的小男孩闷闷不乐地低头,脚下有一下没一下踢着小石头。邹云辉知道惹他恼了,凑上何添顺跟前去:“哎,我就,我就开个玩笑…”

“开玩笑?说人像女孩子是什么好话吗,是什么好笑的话吗是什么。”说着,何添顺扁扁嘴,加快步子走进家门,明摆着一副不想搭理邹云辉的样子。

比起恼,还多了一分以为不明的羞,这个年纪该学的都学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说者无意的话语却是最莫名地令人浮想联翩,太过暧昧,太过暧昧。

直到晚饭何添顺都没搭理邹云辉。邹云辉心里头着急。的确不算什么好话,那也不是什么坏话啊不是,那不夸他长得好看,夸他好看怎么了,夸他好看怎么的就不乐意了。

饭后俩人一块在书房写作业,邹云辉心痒痒地时不时抬头看看何添顺,手下弄出点声响想招人注意,何添顺是坐得笔直,低头看书,全然不大想要理会他。

‘我的,你不要生气了’

何添顺心里烦躁,书也只在手上一页页地翻,字是一个都没看进脑子里头。这时邹云辉揉了个纸团抛过来,上头是一行龙飞凤舞的字,和一个作躬的小人涂鸦。

看完纸条,何添顺抬抬眼皮,叠好了放在一边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书。

我错了,我的,夸你长得好看,夸你帅呢。见有了反应,邹云辉写了一张张夸耀的小纸条朝人丢过去,何添顺就一张张拆开看,看完再工工整整叠起来放在一边,看到最后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邹云辉松了一口气,将纸笔一推,趴在桌上微微抬起头去看何添顺。

他是长开了,身姿挺拔像课本里写的的小白杨,偏偏生着嫩柳细腰,板正而不刚硬,细柔又带着韧劲。一双比三月桃花明媚的眼睛是又黑又亮,星星一样谁看了谁迷糊,软着嗓子说话保准让人什么事儿都能答应他,整个人又娇气得很,少爷脾气,还不承认像姑娘。

娇气,如果不顺了他的意还不知道要怎么跟你置气呢。整个人咋咋呼呼的,算不上是令人心烦的闹腾,小孩子心性罢了。

嘴甜,也热心肠,可讨长辈喜欢了,和同龄人也玩得很好,夏天下河去摸鱼也不用避着什么不能碰一块,冬天要冷了也能贴一块一起暖和,也懂事,还乖…

哎我曹,什么张家姑娘,吴家姑娘,孙家姑娘,这哪比得过何家“姑娘”啊。

11

虽说那日晚间是把人哄好了,可过几日,何添顺又是抱着枕头回自己房间睡去了。

打那天听邹云辉说姑娘们都比不上他后何添顺晚上老做梦,梦到一男的和他说你漂亮你娇气你闹腾,他自然是气恼的,但是梦里的他好像不止气恼,或者说,应该是又羞又恼的,然后,再然后。

有天早上起来何添顺一骨碌坐起身,左看右看确认边上邹云辉在睡得正香,有几分不敢置信地拉开自个儿裤腰看了一眼,又做贼心虚一样急匆匆穿好,蹑手蹑脚地翻下床打了水给自己洗干净,扯了小板凳坐到院子角落去洗裤子。

这做的什么梦啊这。

而且,而且他依稀记得,梦里那个男的好像长着一张邹云辉的脸。

正想着,就打眼看见本应该在床上呼呼大睡的邹云辉抱着个木盆出来了,里头堆着他换下来的脏衣服。何添顺眼尖,看见其中一件好似他昨晚穿着的睡衣裤。

当晚,何添顺搬出了邹云辉房间。

顺带,自那以后何添顺再没当面叫过邹云辉“辉哥”。

12

十六七岁的年纪,用阿爹阿娘的话来说,就是到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年纪。

阿爹把收下来的蔬菜和果子,合着阿娘蒸了一锅白面馍,一大清早就让邹云辉蹬上车,带了何添顺一块上镇上卖去。

邹云辉卖的随意,将东西往地上一摆,放了小马扎坐在后头,时不时张张嘴有一搭没一搭地喊两声,有人来问价就应着,除去还的太厉害的,基本都随了对方报的价格走。

何添顺在他后头,探头探脑地感到新奇。他不是没和阿爹阿娘来赶过集,但二位大人的一唱一和的吆喝声热情洋溢,行人过了总是不住地被他们吸引驻足停下来带上那一两样走。

这哪行。何添顺拉拉他的衣角上前一步。姐姐您看看我家的菜吧,叔叔我家果儿早上刚采的,新鲜得很。他人生的俊俏讨喜,嘴又甜,脆生生地喊人叫卖,还价的客人也少。

邹家瓜果长得好,水润润的,青翠新鲜,不一会儿带的那些就卖了个精光。邹云辉有些讶然,但还算平静,直得何添顺将空荡荡的篮筐收拢了放上小车,回头兴高采烈地看向他。

白嫩的小脸红扑扑的,弯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朝他抿着唇笑,骄傲,又有一点点羞涩。

愉悦的情绪会传染,邹云辉忍不住跟着他勾勾唇角笑了笑,顺手揉了把何添顺发顶。比之前小时候更硬了,他这么想着。

何添顺涨红了耳尖,不轻不重地拍开邹云辉伸过来的手,轻车熟路地踩上脚架一翻身,拎着小马扎落到了小车后斗,推开那些个框找了一处地坐下,背着邹云辉望向别处。

这叫什么事啊都。他有些郁闷地想着。

他刚来的时候才勘勘比这车斗高上小半个头,邹云辉上下次数多,一踩一蹬一翻就上去了,何添顺不大习惯,小心翼翼地找个不会弄脏衣服的地方踩着上去,结果却是摔了个屁股蹲,给衣摆蹭上了泥灰。

阿爹阿娘还在屋里头准备,何添顺又羞又恼地拍了拍衣服,邹云辉左右看了一遭,从另一边翻下车斗走到何添顺身边,臂弯穿过他腋下掂了掂着小孩不太重,就托着人屁股把他抱起来,何添顺愣了一小会踩着车栏就跳进去,邹云辉拍拍手,自个儿再爬上车斗。

路上颠簸风大,邹云辉难免时不时蹭到何添顺的手。娇贵的小少爷见不得风,虽算不上冷,可露在外头的肌肤到底是被冻着了,凉得像块冰。倒是邹云辉,吹了老半天风,那手心身上还是温热的,不见半点冷。

邹云辉察觉到何添顺冷,先是脱了外衣给何添顺披上,自个拿了挂在车边的蓑衣支起挡风,一面把他手握在手心里暖着,一面又贴着何添顺说凑近点坐,不冷。

何添顺将邹云辉外衣扯了扯,一角盖在自己肩上,一角挂在他肩上,饶是冬衣宽大,塞下两人也是有些挤挤攘攘,他们就缩着肩膀紧紧贴着,膝尖,足尖不自觉地碰在了一起。

坐的近,何添顺几乎能感受到邹云辉吐出的湿热的气息,他莫名地想到村里那些家伙开玩笑叫嚷的童养媳。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邹云辉心底是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见得今日任务完成,蹬着车到了镇上一家小商店,从后斗角落拽出了几个做得精致的小凳子,以及几个上了色彩的木雕卖给里头相识的店长,又换来了一些零钱,心情大好,顺路买了几支钢笔,又给何添顺带上一支糖葫芦。

回家的路会途径一条小河,来来去去了成百上千会,应该是早就看腻了。可这次何添顺握着糖葫芦,扒着车栏往外看,看到河面的波光粼粼,其中有几尾大鱼游过。

“云辉,云辉。”何添顺眼睛一眨不眨地顶着河面:“停一下好嘛。”

“什么?”

“我说,停一下,停一下好嘛。就是,刚刚,想下河摸鱼了我。”

邹云辉看天色还早,拐了车头停在路边,拿了个小竹篓递给何添顺,朝着他张开双臂,轻笑一声弯了眼睛:“喏,一会别当捞仔摸不上来啊。”

“唔。”何添顺接了竹篓挎在单肩,轻轻踩了车栏跳下去,正被邹云辉接了个满怀,随即很快地又挣出来:“我giao,你才是捞仔好不好——”

记着何添顺第一回来河边,摸了半天摸不上一条鱼,又反被溅了一身水,气鼓鼓的坐在岸边踩水玩,时不时还要掬起一捧水泼向邹云辉。

彼时邹云辉脱了衣服放在岸边,光着膀子和村里兄弟在里头嬉闹,冷不伶仃被何添顺泼了个正着,也不甘示弱地回身拍水去溅他。

闹了一下午,玩也玩够,邹云辉也摸了鱼放进何添顺的小篓里头,那人背了一会儿,又嫌重递回给邹云辉,自己跑到路边去揪野花。

这回也是,河鱼这时候体积都偏大,力气也足,那边何添顺好不容易抓找了一条,又给它一摆尾甩在脸上,扭两下又掉回河里。

何添顺瞪大了眼睛,摸了好一会才又握着了一条大鱼,烫手一样丢进小背篓,邹云辉趴在桥栏上看他仰着脸冲自己得意地笑。

嗤,你个捞仔。

13

这是何添顺从十一岁到十七岁的六年,是独属于邹云辉和何添顺的六年。

赶集回家的的第二日,邹家来了客人,是一对相貌堂堂的夫妻,穿着考究整洁,怎么看怎么和古朴简陋大堂格格不入。

那是何添顺的父亲母亲,他们是来接何添顺回家的。

虽然说早就做好了准备,可分别那天到来的得还是令邹云辉感到措手不及,望那载着何添顺车扬起一路尘土,就像他来的那日。

何添顺太好,太乖了,好到邹云辉不自觉地捧来好的奉到他面前来换嫣然一笑,好到让邹云辉不自禁以晚风做话本来讨满堂欢喜,好到以至于让邹云辉忘了他们本不是一路的人。

山上星野漫天,何添顺是他见过唯一的月亮。

这样的多愁善感本来应与邹云辉无关,但是何添顺离开的那日他还是怯了,只站在山坡上远远的望渐行渐远的黄沙漫天。

此时何添顺正扒着窗户,伸长了脖子往回望。他看邹家屋子亮堂堂的,车在山路上绕过一个弯,便看到了后头他和邹云辉的房间,那是唯二两间没有亮灯的小屋。

一阵颠簸,便又过了一个弯,屋子被大片大片的山木遮挡了个严实,消失在视野里。

何添顺收回目光,握紧在手心攥了一路的小鸟木雕。家中每年都有来信和他寒暄,他也时常拿着那沾染上花香的信纸兴高采烈地和邹云辉说着我很快就能见到我的家人了。

一年又一年,今年是第六年,团聚的日子是到来了,他却无端觉得陌生,局促,与空落落。

他明白这是想念,是对邹阿爹邹阿娘的想念,是对那些小伙伴的想念,是对山上野栗子庙会里米糕的想念,是对邹云辉的想念。

这想念来得汹涌澎湃,好似他们注定不会再重逢了一般。

人总是来来去去。

14

离开了村子,出了镇子,进了城里,何添顺也算到家了。可是回家之后的生活总和何添顺无数次饭遐想不大一样。

何家家大业大,当下时局动荡,那日事发后何家几个长辈一合计,索性住在一块儿。各房人多,有事儿大伙搭把力,也算方便。

而何添顺本就是为了躲事儿离家六七年,难免生分不少。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若要受了排挤,何添顺自然是难免愤懑。

具体事情有二。一是一大家子坐在一块儿吃饭,饭后何添顺本着在邹家的习惯,拿了碗筷自觉要放进后厨。一二回本来没什么,有一天坐在对面的伯叔家的儿子不屑地哼一声,叫来身边丫头收拾碗筷,何添顺站在一旁,不觉尴尬。

类似的事情还有不少,何添顺玲珑心思,哪里会不明白自个遭人嫌弃,本来他应当是何家的小少爷,怎么的也是有点身份的,得让他们上赶着讨好,怎能受这冷眼。

可他还不想惹是生非,或许是近乡情怯,他好像不太敢赌父母对自己爱和纵容还有几分,再说,到底是亲戚,别人可以不要,但打小父母对他的教育让何添顺习惯地做着面子功夫。

二是人多口杂,难免议论纷纷。何添顺念着初来乍到,不想惹是生非,便也听听忍忍也就当过去了,事态愈演愈烈,到最后有几个混小子竟当着他的面骂起何添顺不知哪来的野小子,说他没名没分待在何家。

无论是儿时在父母膝下戏耍,还是在邹家嬉笑玩乐,何添顺哪受过这等非议委屈。想当初他在何家作小少爷的时候,那些个伯叔家的孩子还不知在哪。少爷脾气上来,便挽着袖子和那几个小孩打起架了,好歹是跟着邹云辉混了好几年,不说十成十,至少那人一半的功力是有的。

一挑多说实在的有些吃力,虽说身上挂了彩,可那群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少爷们到底不是他的对手,闹了一会就匆忙忙互相搀扶着落跑了。

何添顺长出一口气,向后一仰,也顾不上洁癖,在花丛中躺了好一会,才慢悠悠地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去打来水烧了洗漱。

院里丫头们不知道上哪去了,索性何添顺也不是个惯人伺候的主。

利索将自个儿收拾干净,青青紫紫的地方也擦上药酒。午后阳光正好,何添顺坐在桌前想着许久不见邹云辉,正要给他写点什么,就听到前院有人来叫,说是何父回来了,正在等他。

何添顺欢欢喜喜地到了父母的院子,正堂上坐着父亲,母亲站在他身侧。见少年来了,何父挥挥手喊退下人们,见气氛凝重,何添顺收敛了眼底笑意,皱皱眉,无端有些烦躁。

果不其然,何父张口便是问他下午打架,闭口便是谈起要他道歉。

时局正乱,何父这几日忙得几乎不着家,也顾不上关心何添顺,何母多年未见幼子,相处起来难免无措。但这落在何添顺眼里头,就是十足的关心未有责怪先到。

着实委屈,再转念一想,小时候管家何叔,门卫王爷爷,厨子林大娘,还是丫头阿姿小缘,见着他都喊声小顺,顺子,有时候还会往他怀里头塞颗糖,给他讲讲那些个山野里的故事。现在路上走着,何添顺同他们打招呼,也是规规矩矩的叫声小少爷,礼数是到了,比起以前家人一样,何添顺是不免落寞。

以往他是家里头最小的孩子,上边哥哥姐姐都疼他嘴甜,到现在吃块杏仁酥都得被人看着指指点点,说些不知所云的话语,又遮遮掩掩,不敢当着他面说出来。何添顺每每是窝着一大团无名火气,但忍了一会,末了是没发作。

再到现在父亲刚见面就是一顿数落,满口长幼有序,家有家规,身上本就隐隐作痛的伤倒是加重了何添顺的怨愤,他眨眨眼睛,低下头。

“父亲,他们是何家的孩子,我就不是了吗。”

我不是何家的孩子了吗,为什么个个都不认得我了,我不是何家的孩子了吗,为什么我在何家还得处处受着委屈,我不是何家的孩子了吗,我不是了吗。

何父一噎,何母见气氛不对,开口规劝了何添顺两句,无非是他长大了,懂懂事,让让弟弟们,体谅体谅父亲云云。

这落到何添顺的耳朵,只能是平添他的委屈和愤怒。莫名的,何添顺觉得自己仿佛同最亲的家人成了路人。

再想当时在邹家,阿爹阿娘疼他比疼邹云辉更甚不少,而邹云辉护着他在十里八乡早就传开,他哪受过委屈,他哪受过委屈。

思念层层堆积,与到来后的种种负面情绪碰撞,撕碎了他一直以来想着粉饰太平,念着阖家欢乐的心。

你们不愿意疼我,自然是有人愿意疼我的。

见何添顺闭着眼睛无所声响,何父何母默不作声开始思考起自己往时对待这个许久不见的幼子是否关爱不够,而何添顺见气氛沉闷,抬了抬眼,转身甩了门往外跑。

也顾不上穿过前厅时的幸灾乐祸,也管不得一路上的讥笑明讽,也听不见要出了大门时候王大爷焦急问得“小顺,你要去哪——”。

我能去哪,我还能去哪呢。

一时意气散了,何添顺愣愣地站在路中央,不觉迷茫。

他摸摸口袋没有几个零钱,腰间垂了一对玉扣还算值钱,何添顺掂了掂,握在手心,拦了一辆车直言要去镇里。

15

到了镇上天边开始下雨,车夫说什么都不肯再进村了。

何添顺便下了车,躲在屋檐底下慢慢走。

大雨加重了负面情绪,不安,无措,委屈在心里反复堆积,何添顺走着走着,这一段时间积累的无名气冷不伶仃爆发,他快步冲进雨幕中,往邹家村子所在的方向跑去。

天色渐暗,外头仍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邹云辉晚饭后坐在窗前百无聊赖地往外看,深秋的雨已经凉得成了冬天到来的手段。忽然,他远远的看见了一个人儿在小路上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邹云辉无端觉得不安,那是谁,那是谁,那似乎是何添顺。

不一会敲门声响起,邹云辉匆匆拎过门边倚着的伞,三步并两步过去给何添顺把门打开,急急地将人迎进房间,从柜子里扯出一块布,裹在他身上。

何添顺打眼一看狼狈极了,身上淌下雨水混着泥浆,衣裳破破烂烂的,不难看出是摔在地上遭了石头剐蹭,当下给邹云辉心疼得,一边给他扯凳子招呼坐下,一边给他去烧热水洗澡。

怎么回事,他不是回家了吗。

等人洗完澡出来,邹云辉在屋内给何添顺生了个小火盆,边上摆了张长凳,以及架在火堆上在烧的姜汤。何添顺擦着头发走过来,在邹云辉身边坐下,邹云辉自然地给他打了一碗姜汤,何添顺捧在手里小口小口嘬着。

邹云辉拿了条干毛巾,站在何添顺身后给他把头发擦干。纵是百多疑问,待见到何添顺似乎细了一圈的腕儿,又尽数咽下。

他怎么瘦了。

喝完姜汤,何添顺捧碗端正坐着,有些许不知所措,好在邹云辉没问他的打算。

邹云辉猜到他没吃饭,去拿了几块饼架在火盆边上烤,一侧身坐在何添顺身边,从他手上拿过碗又给人打了姜汤。

何添顺闭了闭眼,小小地往邹云辉身边挪了挪,侧头靠在他肩上,一声一声叫着辉哥,辉哥,辉哥。他一声声叫,邹云辉就一声声应,末了,何添顺低下头,鼻尖发酸,有些哽咽地说着好想以后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一直一直。

邹云辉就好似他的保护神,他无所不能的神。

若是往日邹云辉估摸着一口就答应了,可这回他沉默了好久好久,就到何添顺都计划着打个哈哈说自己开玩笑的时候,他才慢悠悠开口。

“怎么?你想以什么身份和我一直一直在一起啊。”

“朋友?好兄弟?家人?还是…别的什么。”

他漫不经心地撇了一眼何添顺,故作镇定地拿起一块饼塞到他手心,忍不住攥了攥拳,手心似乎出了一点点浸湿指尖的汗。邹云辉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这他妈算什么?

何添顺抿抿唇,接过热得几乎烫人的饼,有个答案在齿边绕了好几遍,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很难不承认自己的贪心,他想邹云辉对他比朋友更好,比兄弟更亲,比家人更微妙。

这都算什么啊。

16

过了几日,何父何母再次到来了邹家小屋。

第二日阿爹阿娘见了何添顺,自是心疼得一塌糊涂,哪怕是多年挚友,今日邹阿爹也拦在何父面前,皮笑肉不笑地和他打哈哈,说什么都不让他进去见何添顺。

而本应在后院的邹云辉拉着何添顺在外头檐下听墙角,本来何添顺别别扭扭地想走,可听着何父何母的剖白与歉意,无端地心底软了半边。

或许,相处是一个很长很长,很难很难的课程,越是亲密的人反而越是容易挂科,但一切的一切总要慢慢去学习的,不是吗。

最后,何父提出想接邹云辉去和何添顺一块儿上学。

门外人儿反应比门内的还更厉害,俩小孩对视一眼,张张嘴,有什么话想说,但又什么都说不出口,就好似笃定了他们以后一定会一直在一起。末了,何添顺勾勾邹云辉的手心,闭了闭眼,唇边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笑意。

他们不约而同地有了一种预感,似乎,昨晚那个扰人问题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毕竟他们一定有很长很长的以后去思考。

-end

下一棒@我不抽卡啦JOJO!!! @墨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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